26 April, 2012

所累何事

貓眼的世界:所累何事


立報 2012/04/26
黃懷軒

每當我感到疲憊的時候,我總會懷疑自己的工作現在究竟是在做甚麼?我時常感到自己在浪費生命,虛度光陰,我所在進行中的一切所謂「工作」,或攪和在這工作相關漩渦中的一切,似乎不曾出過一件好事,一件可令我感到問心無愧、輕鬆自在的好事。這種疲累的感覺,從我入行第一天就一直存在。我分不出是工作得太累讓我感到懷疑,或者是因為總是懷疑著所以才讓我感到疲累。

我們的社會機制要求你必須有工作才能求得溫飽,妄想如古人一樣離世索居遠離群眾在現代社會似乎是難如登天。即便你能夠放棄物質生活、金錢、名利,想找個安安靜靜的地方躲起來,除非是自己買塊地,不然山河森林不是屬於私人就是國家,要是效法亨利.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一樣躲到深山湖邊去蓋屋餵魚,不出三天肯定有警察來敲門把你帶走。世上的一切早已被瓜分得一乾二淨。

年輕時不懂事,年少無知,初學設計時以為我的使命就是提供一個更好的環境給別人,更好的居住空間、更好的享受,以及更好的生活。我們能夠就理論或是經驗重新設計空間,讓空間的使用更有效率、更加方便;我們也可以展現創造力與美感,透過材料的質感與細節讓空間舒適宜人甚至富麗堂皇。但事實上,更好的生活只會存在你的心中,實質的建築就某種層面而言並無法創造出那種東西,不論設計得再好、再精美、再昂貴。就像廟宇或是教堂蓋得再華麗壯觀其實都一樣,神怎麼會去住在那樣吹彈可破的東西裡面。

在中國工作的工地是個大得無法想像的施工現場,我們公司處理這一大片工地建築群中大約70%的室內裝修。工地面對著渤海灣,一望無際的汪洋,每當太陽落下,黃澄澄的夕陽泛著海面上的薄霧一起暈開,都會逼得我義無反顧的爬上鷹架去看它一眼。懸在鷹架上,眼前是令人窒息的美景,腳下則是一種像是世界末日般的廢墟景像。看著天上的飛鳥,不知牠們心中更好的生活是甚麼樣子?低頭看著踏著滿地碎石忙進忙出的工人們,不知他們心中想著的更好的生活是甚麼樣子?

忘了從哪看到或是聽到一句話,說是人一生不必想著要成就甚麼好事,只要能夠做到「無害」就已經非常了不起了。站在鷹架上,腦子裡一直不斷出現這句話。人家說書讀太多會污染你的靈魂,想想真是一點都沒錯。
(展示設計師)

兩雙鞋


立報 2012/04/19
黃懷軒

這幾年路上的年輕人幾乎人人有一雙黃色短靴,Timberland在台灣是個大名牌,一雙基本款的黃色短靴就要台幣5、6千元,但其實在它的發源地美國,一雙不過折合台幣2千多,因為它和另一個牌子CAT其實都是土木、建築工地勞工階級工人穿的工作靴,因為它耐操、厚實,在工地這種滿是碎石塊、淤泥、鋼筋、鐵釘散落一地的工作環境能夠保護你的腳,不像一般的鞋給釘子一扎就穿破了。

若不是在這行業需要去工地,我覺得平時穿這種鞋對腳是一種負擔,因為這種工作靴滿重的。但現在由於廣告行銷,在台灣這種黃色的短靴成了年輕人的一種時尚配備,一種流行,滿街都是,年輕人美式得不得了,還以美式為榮,這大概也是一種畸形,西方先進國家甚麼都好,連屁都是香的,工地的粗獷裝扮進了台灣都成了一種流行。

在歐美,經濟狀況較好,工地管理也較完善,對人身安全很在意,這種黃色的短靴是一種工地安全上防患未然的必須裝備;在中國的工地,大概就像十幾、二十年前的台灣工地,雜亂無章,處處危機,就和周星馳電影《長江七號》裡的工地場景一般,到處都是工程廢棄物、鋼筋鐵條的。尤其冬天不是泥就是冰的,有時腳一拐一滑就有可能重傷甚至丟了小命。但是一般的民工常常都是只穿著棉布鞋就在工地跑來跑去,進出最危險的場所。當生活都成問題了,哪裡還顧得了腳會不會受傷。

在中國的營建工地周圍商店裡也有賣黃靴,價格比起台灣的Timberland可就天差地遠,大概差了40倍,一雙大概台幣150元,但是單薄得多,不過看起來幾乎一樣,功能性也不差。不過穿得起的民工也不太多,大部分都是班頭才會穿。我也有一雙Timberland的黃色短靴,8年前在美國買的,雖然平常不穿,多年來陪我征戰大小工地,早已面目全非,破破爛爛的。

這些個月在中國的工地,時常跟著我跑來跑去的工地監理人員也穿著這樣的短靴,他是個年輕人,打扮樸實,在我看來甚至挺簡單、帥氣的,但一點都不浮誇。穿著黃色短靴的樣子其實和台灣路上的年輕人沒啥差別,就是把他放到台北東區的街頭大概也會迷死一堆女孩的那種樣子,唯一的區別大概就是那雙黃靴在他身上一點虛榮的味道都沒有。只要不說,肯定不會有人知道他腳上的「流行」黃靴只要台幣150元。氣質和自信,與價格無關。

我們踏著一樣的步伐,一前一後踩過工地裡的同一條細沙路,看著兩個幾乎相同的腳印,我想著,其實我和他的差別,大概也就是「虛榮」二字可以說完的了吧。
(展示設計師)

12 April, 2012

死不死與你無關


立報 2012/04/12
黃懷軒

一個15歲的少女和家人一起燒炭自殺占據了報紙的頭版。接著人們議論紛紛。

每次看見、聽見或是讀到社會上自殺的消息或新聞,除了沉默跳過我不知道還可以說些甚麼。但是大部分的人顯然不是這樣,不論在咖啡店、在辦公室,或許也在路邊的閒談裡,談論的人很多,論點也很多,但也不外乎是社會不公、一點點錢就可以逼死人、政府在幹嘛等等這些。若是為情自殺,或是殉情這種的就更精彩了,絕大部分的閒談評論就是「笨死了!」、「幹嘛為這種人去死?」這種,再不然就是戲謔的品頭論足,說他的情人又沒多帥或是沒多漂亮這種的,「傻啊!」、「不值得啊」。社會現象背後的議題當然可以討論,但顯然大部分的人並不是真的在乎這些,相較起來,人們只把這些事件當成一種不痛不癢的八卦看待。

面對生命這件事還能有這樣的品頭論足,常常讓我覺得我所認識的「生命」這回事肯定和一般人不一樣。我真的很驚訝原來人們可以對一個陌生人出於自願的情感或生死表達這麼多意見。通常聽不下去,大不了耳朵關起來或是閃人。最怕的是身邊的人問我意見,除了尷尬笑笑說不知道,我還真的不知道可以說出甚麼「意見」。就像我對於一個人在安慰他人時,可以輕易說出「我了解你的感受」這句話覺得很不可思議一樣,面對傷心流淚的人,除了陪在他身邊,我通常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除了自己之外,對於生死,對於情感,我相信我們總該是保持沉默的。

一個15歲的開朗少女和家人一起自殺,你覺得她的父母這樣做對嗎?為什麼要一起死呢?不過就是一百多萬的債務不是嗎?都15歲了難道不會反抗嗎?幹嘛要這麼聽話一起死啊?在生命面前,這些問題都顯得蒼白。一個人會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不是需要極大的勇氣,就是需要極大的愛。這種勇氣與愛戀,早已經超越了世俗所能討論的一切,也越過了生死的範疇。當然不是要鼓勵人們去殉情,但如果一個人連命都可以不要了,又豈會在乎其他與生命、情感無關的世俗道德、輿論或是毀譽。

梭羅在湖濱散記裡說:「決定或顯示一個人命運的,是這個人對他自己的想法。」自我了斷是不是一種面對命運的方式我不知道,起碼對我不是,但我肯定那不是人們可以評價的範圍。

面對亡者,默然是我們唯一能給的尊重。
(展示設計師)

05 April, 2012

差異(三)


立報 2012/04/05
黃懷軒

我遇到的中國知識分子是誠實的;相對的,台灣的知識分子時常帶著一種虛假媚俗的面具。

念大學的時候,最令我感到痛苦的事情就是在自己的作品上寫出落落長的「設計說明」。專業上而言,做設計的時候,考慮現實條件、檢討機能是最基本應滿足的前提,在這過程裡,個人對細節處理的能力、對空間呈現的美感,是在無形中融入設計之中。美感既是無形,語言能夠傳達的自然有限,很多時候我能夠解釋實務上的問題,能夠說明材質選擇的考量,但對於美感的東西,我常常擠不出幾句話。4年下來,我的「設計說明」總是寥寥幾句,基本上幾乎不曾超過50個字,更多時候讀起自己的所謂「設計說明」總是心虛不已,甚至覺得根本不該訴諸文字。

然而大部分的同學、學長姐弟妹似乎都適應得不錯,像我這種人算是少數。從前在看大家的設計說明時我常常有一種莫名的焦慮,因為看不懂,感受不到,找不到文字與作品之間的連結,懷疑是自己懂的太少;評圖時更是精彩,個個頭頭是道,賣弄一推抽象的詞句,形而上的話語,引述詩句引述哲學,充滿美麗的修辭,卻少見務實的說明。學生時期的訓練總是以鼓勵想像與不同可能性的探討為出發點,但若只有空泛的文字修辭,其實甚麼屁都討論不出來。學生信口亂說斷章取義一知半解的詞句,評圖的老師教授們深怕他們懂得太少會被看輕似的,也口若懸河評論得天花亂墜。若真的懂,不是能夠用簡單的方式解釋給別人知道嗎?相反的,我們常常越解釋越難,抽絲剝繭後往往只剩一堆空泛的修辭。學生有樣學樣,畢了業,當然就創造了這樣以假亂真虛偽不堪的業界。

所謂的專業者或是知識分子其實與一般人無異,只是個「人」,不是嗎?懂說懂,不懂說不懂,對台灣的知識分子而言,似乎是一種幾乎過分的要求。或許只專精數理、技術、工程領域的還好些,但人文學科領域的就虛假不堪了。建築與設計恰恰就是這樣一種東西,除了工程技術面,還與人文密不可分,於是乎你只要夠會鬼扯,往往都是大師。不論是不是專業者,台灣人不習慣發問,不會質疑,深怕讓別人知道你不懂。

台灣的知識分子以管窺天的狹隘眼界是一種可怕的隔閡,不但把東西看小了,還有一種自圓其說胡亂鬼扯的習慣,劣幣逐良幣,假貨扯久了就成了真,成了主流。我們沾沾自喜,瞧不起井底蛙,當然更不會發覺不久的未來,這群被我們瞧不起的井底蛙將會遠遠走在我們的前頭。
(展示設計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