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March, 2012

差異(二)


立報 2012/03/29
黃懷軒

第一次遇見對岸的中國人是10年前,到英國的建築聯盟學院上暑期語言課程,當時中國人到英國留學的人不多。課堂上的討論很有趣,是我第一次瞥見專業上相對進步的世界。課堂上有各國人,中國同學是一對情侶,設計作品有點了無新意,但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他們對設計有著強大的熱情。

幾年後我再到英國,接下來的求學生涯中我沒有中國同學,但英國早已滿是中國留學生。再一次接觸中國建築上的專業人士是最近這一兩年,和中國重要的建築學院合作幾個案子,業主都是建築學院的教授、副教授。在合作的過程中,他們對設計的想法常常是很制式的、有時也是很政治的,這大概是環境使然。他們的建築設計在公司內部的討論中被批評得很糟,因為他們缺乏實務執行的經驗,另一方面是工程的水準落差太大。不論結果的好壞成敗,來來往往的過程,我依舊看到了那強烈的熱情。

這群中國的建築人,專業上其實十分謙虛溫和,談論他們的設計時常常帶著一種靦腆的態度,好像自己作品上不了檯面似的,但其實他們都是畢業於全中國前五大建築名校中的碩、博士。他們期待你的回饋,討論務實的問題,沒有虛假的設計修辭;認真思考你提出的建議,並提出質疑。私下吃飯聊天,說東說西,談足球聊政治,他們思想開闊,有自信,對國際議題也有自己的想法,雖然他們身在一個相對不自由的國度,但心中的天空大得很。他們是中國的新生代。

在台灣,我們自視甚高,談到對岸總是或多或少的透露一種輕視,言談中帶有一種貶意,他們是鄉下人,不如我們,他們是「井底之蛙」。先別說中國在科技、工程等很多方面其實都已經超越台灣,也不談中國公德心普遍低落的現象;我只想說,其實對岸的知識分子相對的比較「真實」,所謂的真實,指的不過就是不虛榮也不自卑,不論是對他們的外在環境或是內在的專業知識,指的是一種感受能力,看見天空的能力。

在我們訕笑的「井底之蛙」國度裡,知識分子有專業的樣子,實事求是,對新的、比他好的,或說是超越他想像的部分,抱持著一種開放且尊重的態度。業界混久了,以專業者自居,但面對這種態度時常讓我感到心虛,在台灣的業界,常常都只看到一種墨守成規的態度,說的永遠比做的好聽許多,但又自滿不已。或許他們住井裡,但我們卻把井給戴在眼前,「以管窺天」的心態讓我們看小了世界,放棄了天空。
(展示設計師)

26 March, 2012

差異(一)


立報 2012/03/22
黃懷軒

中國開放不過幾十年的光景,但進步飛快,不論是物質上,或是思想上。台灣比中國更早進步了幾十年,但我感覺思想上卻漸漸的落後,這種落後,來自於一種自以為是的心態,我說是「井底之蛙」和「以管窺天」的差別。

我們都是那生活在井裡頭的蛙兒們。地球是一口井,國家是一口井,社會是一口井,你所自以為知道的所謂「知識」也是一口井,我們都生活在其中。同樣是井,也有大小的分別。你我的井很不同,大小不一,能夠看的見的天空也有限;抬頭往上看,我看見十顆星你看見八顆,我望見月亮你見著太陽。

在井裡,或許有些傻蛙成天想著天空,牠們知道天空很大,上頭有藍天白雲,夜晚有無盡的星空;或許也想著有一天這口井可以再大些,甚至井消失了,有的是溪流、沼澤;說不定也嚮往著草原、山川或海洋。當井裡的青蛙這麼想的時候,井邊厚重的石頭已漸漸崩解,直到井和井的界線消失,井早已經無法困住牠了;身在井裡,思緒早已穿越到九霄雲外。

也有這麼一群蛙兒們,或許不住井裡,但是卻把井當成眼鏡掛在眼前,是謂「以管窺天」。眼前的管子讓他們連完整的自己都看不見,看到的天空邊邊角角的,殘缺不全。起霧了,牠以為看到的是遠方的雲;撇見星星,當成是月亮一樣膜拜。眼睛不靈光,嘴卻很厲害。成天呱呱叫,你短我長的說個不停,只見著了牛背上的虱子,卻可以到處形容牛長啥樣,說牛有六隻腳,還一跳八丈高。戴著度數很「深」的眼鏡,以為天空就這麼一丁點大,沒甚麼了大不得的。若是這青蛙住在井裡,牠也不會發現。

在大陸的人們對天空有著比我們多的想像與關注,看似封閉的國家,卻有比我們開放的眼界。鳳凰衛視的節目多元且深入,新聞節目更展現超越台灣的國際視野;台灣的新聞就像娛樂性綜藝節目,毫無新聞價值可言;除了美國老子,台灣人不認識幾個國家,大部分人連巴勒斯坦和巴基斯坦都分不清楚。

井底之蛙沒甚麼不好,同樣是蛙,豈有高下之分?費茲傑若的《大亨小傳》開頭說:「先別急著評斷他人,他或許沒有如你一般優渥的條件」。蛙在井裡,或許身不由己,但戴著那如井一般的眼鏡,卻是自己的選擇。「井底之蛙」或許見識不多,但仍舊想像著那井外的世界,真實的表現牠們或許懂得不多,但急於知道更多,嚮往著穿越厚重的藩籬;相反的,「以管窺天」的蛙兒們,則早已注定的牠們天空的大小。
(展示設計師)

15 March, 2012

你都不會生氣?


立報 2012/03/15
黃懷軒

試想一種狀況:社區裡鄰居A和鄰居B長年不合,因為A不但霸占了B一大部分的院子,禁止B的家人或朋友進出B家,還一天到晚騷擾B家裡。B要是罵A幾句或是氣不過丟個石頭,A立刻拿出機關槍掃射,殺死他一堆家人,並和管委會說B是恐怖的惡鄰居,A只是自衛而已。

看到這樣的狀況,你會無動於衷嗎?你能夠相信B是恐怖的惡鄰居嗎?雖不完全,但這已非常接近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狀況。

這個月9日以色列空襲加薩,為了暗殺以色列認定應為去年8月以色列南部武裝襲擊事件負責組織的首腦。以色列派出戰機,以導彈攻擊他的座車,順便炸死周圍的一些民眾。空襲四天,炸死了20多個人,包括平民百姓;即便宣布停火,隔天還是繼續空襲。

以色列在美國的支持之下,擁有中東地區最強大且先進的軍事設備,相較之下,巴勒斯坦在長年的封鎖之下,毫無國防可言。每當以巴爆發衝突,新聞上說雙方「交火」,事實上所謂的交火是巴勒斯坦武裝分子朝以色列境內射土製火箭,絕大多數都被以色列先進的防空武器系統給攔下來,真正造成傷亡的根本少之又少。以色列的攻擊就不是這麼回事了,控制了巴勒斯坦所有的邊界,動不動就是飛機坦克伺候。一向都稱不上是交火,比較像一個全副武裝的壯漢在痛扁一個拿著棍子的小孩,你會稱這叫打架嗎?

很多事情當你一旦知道後就再也無法相信一種無恥的謊言,若你不能接受不公不義,在千里外的燒殺擄掠難道你就可以接受?因為我們總是覺得事不關己,又不是打我家;又或者我們只是太過懶散,只接受主流媒體羅織的一套謊言,缺乏理性的懷疑,無法分辨善惡。兩方衝突交戰,半世紀以來複雜的歷史事件交結,我們很難說有哪一方是全然無辜的,但我們總能看出明顯較惡的一方。當一個國家有著中東週圍最強大的軍事力量,又有美國這個全球軍事強國在背後撐腰;而相對在軍事上幾乎無反抗能力的巴勒斯坦反抗組織或人民則被稱為「恐怖分子」,對於這樣一種行為,難道從來都不曾令你感到厭惡?

中東很遠,人心卻不遠。我們幾個朋友3年多來,每月找一天舉著反戰標語的牌子沉默的站路邊兩個小時,除了風吹日曬雨淋,實質上或許甚麼都改變不了,但光是表達一種厭惡,我們的世界也已經跟著改變。我們相信人心總是厭惡不義,而我們反的正是這樣一種「不義」。
(展示設計師)

從喜美到奧迪


立報 2012/03/08
黃懷軒

記得約莫十多年前,路上常有改裝的喜美汽車在路上竄來竄去,開車之兇狠,如入無人之境,彷彿路上除了他沒有別的人車。那時你只要是開喜美汽車,無論你是不是改裝一族,別人幾乎就會認為你是個愛飆車、在路上亂開一通的傢伙。我當然不是指所有開喜美的都是這種人,但不可否認的這是當時的一種「現象」。既是現象,當然就無涉對錯,你看到的感受到的現象或許和我不同,是奧迪或是喜美當然也就一點都不重要,我只是舉例,你可以帶入任何你認為的汽車廠牌。

自己有車開後沒多久就離開台灣,回來後也很少開車。但最近,忽然發現路上囂張跋扈的喜美已經很少見了,被另一種售價高出一兩倍的名貴的德國車給取代了,那就是奧迪。其實不管是喜美或是奧迪,裕隆豐田還是雙B,開甚麼車都沒差,車子只是機器,坐在方向盤後的那個人才是重點。十多年來,在我看來,這樣的現象依舊沒甚麼改變,路上還是充斥著這樣一種心態,枉顧他人,唯我獨尊的老大心態。由喜美到奧迪,除了車子變貴了,坐在駕駛座的那個人,依舊是個討人厭的傢伙。

路上的交通狀況,台灣人的開車習性,我們當然可以從很多方面來討論,考駕照的制度、道路的規則與規劃、交通罰則的執行…等等,但是我覺得心態才是「現象」背後最主要的問題。台灣普遍崇尚金錢與權力,認為沒有錢辦不到的事,有權力沒有甚麼不可以,坐上駕駛座的那一刻,我就掌控了某種權力,車越貴或是越大,我的權力就越大,我就可以不在乎周圍相對「弱小」的一切;我不必在乎你的死活,不必在乎是否妨礙到你,亂開亂停;我有錢有權,我該是你注目的焦點,受到某種崇拜。我覺得,那實際上比較像是一種自卑的表現。

我們的社會像是某種自卑感造成的自大狂一樣,總是相信由金錢及權力所堆砌出來的表象並向之靠攏,追求物質,貶低心靈。出門拿著價值幾十萬元的名牌包就覺得自己和別人不同,晉升到某種階級;開著幾百萬的名車就認為自己應該受到尊敬,有著不一樣的禮遇。如果一個人認為他的價值應該來自於這些外在的一切,而不是他自己本身,那不是自卑是甚麼?就好像貓再怎麼虛張聲勢,並不會變成老虎一樣。

現像本身並不值得討論,除非它對你造成了某種影響。這麼些年來,路上名貴的車子越來越多,經濟改變遠比人心改變來的快。但是從喜美到奧迪,我們改變的只有經濟能力,其他一切都沒變,其實喜美跟奧迪是一樣的。
(展示設計師)

01 March, 2012

騙子與傻瓜


立報 2012/03/01
黃懷軒

公司的小朋友今天出差回來後說了個故事。她前幾天出差在中壢火車站遇到一個年約八、九歲的小孩,跟她說他沒錢坐車回家,向她要了20元,她給了他;今天她又遇到了同一個小孩,一樣的理由又向她要了40元,只是這次在台北車站。她對他說:「你那天才在中壢車站跟我要了20元,怎麼今天在台北車站跟我要?你是不是騙我?」

小男孩說:「我沒有騙妳阿,我是真的沒錢回家。」

「你下次要是再跟我要我就當你是騙子,叫警察抓你喔。」公司的小朋友接著還是掏錢,給了男孩40元。

等到她出差回來,在台北車站又遇見了那男孩,看見他被警察拽著帶走,哭喊著:「我沒有騙人,不要拉我啦~我要回家。」

公司的小朋友說完這故事,同事們都笑她是傻瓜,明知道他是騙子還給他錢。但我卻覺得好感動。

在倫敦,地鐵站附近常常都有一些流浪漢或遊民徘徊,老的少的病的殘的四肢健全的都有。他們就在路邊問人要錢,不是坐在那等人乞討,而是走過來向你要錢。最常見的理由是錢掉了、買車票回家差一兩鎊之類的。我只要身上有零錢幾乎都會給他們,一英鎊兩英鎊不一定,我朋友會說:「他們都是騙人的,你傻瓜喔!」。我當然知道他們或許是騙我的,但我是心甘情願給的。我不願去想他們說的是真是假,若我是自願的,「欺騙」這件事就不存在了。

「欺騙」其實只是一種概念,一種存乎一心的想法,和金錢、時間一樣,當你不當它是回事它就不算數,或是說,對你沒有意義。當我們一心想著對方是否為惡,常常就已經先讓自己成為「惡」的起點。我寧願想著他是比我更需要這錢的,我寧願想著那單純的良善而不願想著那充滿心機的盤算。掏錢的那一刻,聰明的人想著被騙了,傻瓜則是選擇「相信」那飽受懷疑的善意。

我不知道被警察帶走的小男孩會有甚麼樣的罪責,也不在乎背後可能的黑幕或犯罪集團,可我在乎生命背後的故事。我當然不知道這小男孩是不是個懷有惡意的小騙子,但我的確不相信一個不滿十歲的小孩可以有多大的惡意。這社會聰明人多著,所以我們工業發達經濟進步,但同時我們也不知不覺失去了一種純粹的善意,一種深藏於靈魂中的溫度。當我們時不時像得了被害妄想症似的只想著防衛他人時,溫度就降低,冷漠於是形成。

在個人利益上,聰明的人總想著自己,傻氣的人才會想著世界。若我們夢想著一個美好的世界,其實需要多一些傻瓜。
(展示設計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