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February, 2012

只說愛,不做愛

貓眼的世界:只說愛,不做愛


立報 2012/02/23
黃懷軒

身為博物館展示設計師,我時常想著有天能成立自己的一座博物館,一座愛情的博物館。愛情是純粹的,或者不要說愛情,容易讓人誤解。關於情感,我想像它是純粹的。

想想「愛情博物館─Museum of LOVE」真是個很大的題目,有無限的可能。我可以設計個「名人之愛」當成常設展,以動物或小孩間最單純的情誼為開頭,闡明愛是我們的本能;接著來個現代的對比,說說八卦雜誌上明星名人情愛腥色羶的輕浮;再來回顧歷史,深入訴說如甘地、國父等古今中外歷史人物的民族情感;最後來個台灣政治人物的「愛台灣」大車拼之對比;從這些內容之中又可以延伸出許多不同主題的深入特展,我想一定會是個很有趣的博物館展覽。甚麼都可以成為展示的主題,俯拾即是。情愛本是一體,因為所有一切被認真對待的人事物,都脫離不了愛情的範疇。

所有的愛,說穿了不過就是「在乎」而已。親情、愛情、友情或是對某種事物的熱情,這些其實都與現實無涉,唯一指涉的只有個人。當我們面對情感時,一切的外在條件都將消失,道德也好、輿論也罷,都將無足輕重。一個工人在乎他做的一切,那他終將成為一個匠師;一個政治人物在乎他訴說的每一個理念,那他終將成為一個政治家。在乎你的工作,在乎你的言行,始終就是一種愛情。

現在大家只說愛,卻不做愛,當然更不活在愛裡頭。成天說著滿嘴漂亮話,在網路世界按讚、匿名留言,或以道德之姿出來呼籲東呼籲西的,其實只是為了某種關於現實利益或名聲之類的東西所做的「表演」,與愛無關。如同政客名嘴成天掛嘴上的「愛台灣」,充其量只是一種「口愛」,爽完就沒了,因為他們言行並非如是,因為他們並不活在其中,不是真的在乎。

人人討厭小三,自從甚麼偉大的人妻偶像劇出現後更是如此。但在某種程度而言,我反而尊敬那些「小三」,因為起碼他們敢面對他們的情感並為之拋棄現實。跟政客與偽君子比起來,小三們簡直偉大的不得了。我不是鼓勵大家去當小三,而是對比起來,實在很受不了台灣社會上這種普遍存在於各種公、私領域的不當真、不在乎的輕浮氣氛。

博物館以教育為目的,說教育太偉大了,我只希望我的博物館可以呈現出一種重量,一種在乎,一種「愛情」的世界。在日內瓦通往國際紅十字與紅新月會博物館路上的樹林裡有一座甘地的雕像,座上刻著「My life is my message」,對於生命與情愛這種東西,我無法說的比他更多了。
(展示設計師)

16 February, 2012

它聰明你傻瓜?

貓眼的世界:它聰明你傻瓜?


立報 2012/02/16
黃懷軒

在台灣從事設計行業是一種痛苦的事,工時長、薪水低,還得跟一堆人溝通。若你做的是公家案,那更是慘不忍睹。說的好聽是溝通,其實絕大部分是雞同鴨講。電腦加入這個行業之後,更是快速的改變了很多事,讓一切應該被重視的深層面向幾乎消失殆盡。

這行業千百年來雙手萬能,先用鉛筆打稿,接著上墨線,整張圖條理分明,散發一種純粹屬於數學的、理性的美感;圖面需要上色,表現技法由水彩、色鉛筆、麥克筆、粉彩、炭筆等不一而足;最後還要搭上一張可以呈現出色彩及質感的材料板,才算是一個完整的設計構想提案。通常最後的這個材料板是我最喜歡的部分:在一張約對開大小的裱板上試圖表現出腦海裡想像的空間,以及經過仔細思考和精細比例調配的色彩與材料,當然形式不拘,有時也剪貼一些家具或圖像在上面。最後的版面通常都會呈現出一種蒙太奇式的抽象拼貼,彷彿有些甚麼正在成形,彷彿有些甚麼正在被建立,以一種有點形而上的方式來表現一種形而下的具象事物。除了設計思考的過程外,這大概是設計師最接近藝術家的時刻了。

透過設計師呈現出的圖面或是材料板,除了看見設計中那些理性的、具像的部分外,還隱約可以窺見那抽象的、詩意的、無法言說的部分。簡單說來,我們彷彿可以透過這些設計呈現的過程,看見設計師這個「人」,想像他腦海中夢境般的世界。很美好不是嗎?

現在業界使用電腦的方式,正好恰恰填滿了那「想像」的空缺。業主通常看不懂圖,現在有了電腦,一切都由模擬圖取代,材質、燈光都可以做的美美的,幾乎不必說明,業主也看得開心,誰還要看甚麼狗屁材料板!但既是模擬,當然就是假的,通常業主只在乎看起來好不好看,往往焦點都只落在造型上,其他都不必說了。我總感覺那是一種哄騙,像是一種興奮劑,爽了自己也爽了業主。虛擬久了,假的就成真了;人們停止想像,不再試圖經由想像中找出更多的可能性。

設計是一種關於思想的行業,思想不可見,但卻會在點點滴滴的細節中出現,這也是設計這行業美妙的地方。可是人們往往只相信眼睛,習慣性的忽略那些關於想像的、關於無法訴諸言語的部分,但那卻正好是美好事物出現的地方。忘了是哪個建築大師這麼形容電腦,他說:「我們使用一種很低階的工具來處理很高階的人類精神活動。」,在電腦面前,我們究竟是聰明還是傻瓜?我每每看著那美美的模擬圖,總覺得就是少了一種溫度。
(展示設計師)

09 February, 2012

我們都是庸人

貓眼的世界:我們都是庸人


立報 2012/02/09
黃懷軒

凌晨3點,兩隻貓在我窗外對峙,叫得嗷嗷響,把我給吵醒了。忽然想起幾年前在英國的時候朋友帶了一本小說給我,日本作家夏目漱石的《我是貓》。

夏目漱石38歲的時候發表了他的第一篇長篇小說,就叫做「我是貓」,真正用貓眼看世界的一篇小說。故事裡第一人稱是隻貓,以牠的眼光看世事,描繪許多人物性格的口吻都很有趣。從貓的眼光看來,人們的虛假媚俗真是再難堪不過了。但因為翻譯的關係我並沒有讀完,總覺得夏目漱石不是被稱為「國民作家」嗎?怎麼讀來挺拗口的。文字反映一種氣質,是這樣的人才有這樣的文字。譯者想把他的文字翻的平實些,卻變的矯柔作態,這是讀翻譯書最痛苦的一件事。

在台灣,路上的野貓挺怕人的,除了遇上被人養著的貓出門蹓躂,不然很難見到流浪的貓狗們主動親近人。從一個社會對待動物的態度可以看見這社會文明的程度,大部分台灣人對動物就像是對待某種「物品」一樣,似乎不帶有感情或是生命的成分,更別說是尊重了;又或者是太「文明」了,以為一切的事物都可以被物化。

人們穿上衣服就覺得自己和猴子不一樣,但我總覺得動物比人類有趣多了,起碼牠們不虛假。我時常在路邊或是野外看動物看得出神,或是看著動物節目中牠們那種自然的美麗與純粹而讚歎不已;也很羨慕牠們不廢話,直接、簡單,卻比什麼都有力量。

貓和人其實很像,有非常強烈的自我意識與個性,爽就是爽,不爽了要咬你要抓你或是轉身離開牠們也一點都不會猶豫,而我們本來不也都該是這樣的嗎?只是好在貓兒們不用上學,牠們一生就只是為了成為「牠自己」;而我們,則被教育成一種附庸,金錢的附庸、權力的附庸、時尚的附庸,路上滿是一種行屍走肉般的空洞軀殼。在台灣,通常受的教育越高越是如此,如果是名校出身或是位高權重,空洞虛浮的程度更是令人難以想像。

我常常覺得,作一隻貓活在世上是最無憂無慮的事吧。慾望大概是驅使人類進步的動力,卻似乎也一步步的把人們帶向地獄。除了吃喝拉撒睡之外,每天一睜開眼,就是一堆瑣事,或是工作工作再工作;而這一切只是為了有更好的居住,更好的車,更好的食物,更好的無數外在事物。於是我們必須在乎銀行存款數字,在乎利率,在乎學歷,在乎競爭力;說穿了,這一切只不過是為了擁有更好的吃喝拉撒睡。

在貓的世界裡,這一切都是庸人自擾,多此一舉。
(展示設計師)

03 February, 2012

薄冰上跳舞


立報 2012/02/02
黃懷軒

一月初發生在日本的台灣女留學生命案震驚台灣及日本社會。一月九號,案發四天後TVBS新聞播出重要關係人張姓學生的屍體在名古屋被發現,事後被報導出其實是在日本警方押解途中自殺身亡。那天我正在麵攤吃麵,在張姓學生自殺消息未被披露前,TVBS播著林姓女被害人男友在命案後初次受訪的反應,傷心並憤怒,情緒多著。TVBS接著播出受害女生的男友在臉書上放上多張被日本警方列為重要關係人的張姓男學生照片,並且加註「傳出去吧,責任我來扛!」。在當時案情未確定之際,我總感到一種莫名的害怕─如果不是他做的呢?而受害女生的男友,又真的了解他所說要扛的是什麼樣的責任嗎?

各國刑法中的一項重要原則是「無罪推論」。也就是說在真實狀況未被查證公布之前,嫌疑人是被認定為無辜的;甚至被拘捕了,進入冗長的法律程序,直到宣判的那一刻前,嫌疑人都只是「帶有嫌疑的那個人」,而不是罪犯。公眾媒體的角色也應該是持平的交代現在已經被查明的事實,不帶情緒,更不應該帶有臆測。當然,這一切都是指在「理想」的狀態下。

在台灣,媒體總有著極強的嗜血性,越是兇殘的事件越是要大作文章。不是訪問被害家屬並瘋狂播放他們痛哭失聲傷心欲絕的樣子,就是問家屬心情如何;追逐張姓嫌疑人的父親,問他的兒子為何會犯下這等冷血的命案。我想這位父親當時得知的資訊不會比媒體多,但我肯定他比媒體以及台日警方更擔心他的兒子。媒體窮追猛抓,對於這樣的事件已有一套標準程序,不斷的播放兩個被害女生之優秀與無辜,再加上那受害女生傷心欲絕後振作緝兇的男友,張姓學生儼然已經是一個冷血的罪人了。台灣的媒體早就已經宣判了。媒體就是我們,真相不重要,我們只在乎有追剿的對象。

人的心靈與情感是很複雜且私密的,不容侵犯。或許犯罪現場可以透過證據重建,但永遠沒有人能夠明白當下他們情感上的狀態。法律上的罪則或許容易辨別,但人性上的善惡並不是非黑即白的二分法。最近看了一位德國執業律師寫的書,叫做「罪行」,作者說了一段話,大意是這樣的:「他們和我們沒什麼不同,我們一生都是在薄冰上跳舞的人。冰下的水極冷,要是落水很快就會沒命。有時候冰層無法承載某些人的重量,破了,人就落水了。」

吃著熱呼呼的麵,我想著我們腳下的那層冰。要是幸運,有些人可以獲救爬上來繼續跳舞,有些人則沒有。
(展示設計師)